作者:邹际春
“没有人是一座自全的孤岛,”这是英国诗人多恩论及社会与个人关系的名言。另一个英国人,哲学家穆勒的格言同样经典,他说“把人召集在一起并不能变成另一种物质。”如果说股市是把一众投资人召集在一起形成的特殊社会,那么股市中个体的思想观念来源于学习他人以及自我体悟的经验,一群人的集合也不可能变成另一种超然玄妙的物质。
由此观之,无形的市场之手固然是亚当斯密的伟大创建,但譬如华尔街过度金融创新引发的灾难,过分崇尚市场力量的自由放任主义却忽视了人性缺陷的破坏力,也使这种观念蒙受了乌托邦嫌疑的指摘。市场先生,是投资人对市场规律伟力的亲昵称呼,经由拟人化的市场,实则并不存在妙不可言的神秘权威。一群人的集合往往更多乌合之众的倾向,表现在道德和智力方面,这不是一种叠加的效果相反却是对个体平均水准的削弱——从众的情绪感染、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心理学做出了解释。
我们现在可以明确:第一,股市中人的个体行为和观念,绝不孤立存在成为一座自全的孤岛;第二,既然市场是人的集合不会变成另一种超然物质因而充满包括各种显著缺陷的人性;第三,个体陷入人群集合的大众行为更多表现为降低判断力的结果,人多力量大却往往方向错误。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
聪明权威的市场先生超然存在,冥冥中安排了市场的涨跌规律有序,这是一种迷信。进一步说,市场毕竟只是你我组成的集体,因此根本不可能摆脱人性和集体心理或无意识的困扰,所以市场总是容易犯错,这并不需要索罗斯的教育,这实在是简单不过的道理。
然而索罗斯说整个人类经济史就是一部欺骗史却尤其尤其精妙。“事实是神圣的,解释是自由的”,这话不仅是说每个人对客观世界的解读各不相同,历史学家负责诠释历史事件,可以想见其观点立场本身以及来自外界比如统治当局的压力,要么造成偏见要么造成事实的歪曲。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今天看到的对人类经济历史事件的解读,也必然充斥着主观的,难以证伪的各种曲解。我们就近不就远地来设问,中国早几年就来一次经济硬着陆真的比所谓软着陆更差么?人民币国际化步子是迈得太快还是太大,真有所谓的均衡汇率目标么?一带一路,到底是宏大战略还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互联网金融到底是促进了金融创新还是催化了资本的投机盛行?国企改革到底是政治挂帅的大倒退还是利国利民的理直气壮?股灾时ZF的表现,究竟是统筹一盘局了然于胸还是粗暴野蛮的心智低劣?
宏观的格局既成,自有其社会经济问题的经年累月的沉淀堆积,必然因此赋予其时代的特征和岁月的张力。所以,一个股市投资人成天盘点全球天下金融经济,乐此不疲于细微的数据变化试图找出宏观变化的线索,并以此揣测主要央行货币政策动向,实则来讲基本上做的都是无用功。与其无意中成了一部欺骗史中的演员,不如刻意提醒自己做一个清醒的观众。一个宏观分析师成天指点市场江山不是不可以,但这种自我陶醉或市场的迷信总会被打破,披着专业外衣的胡说八道甚至比无知无识的语无伦次更有害。各归其位的保证专业性的客观公正严谨审慎,固然关乎职业的操守,但社会的习俗风尚总在潜移默化中影响个人,在充满人性欲望的市场中,就是要做到不偏不倚的事实描述都颇不容易,而当个人主观的选择性思维粉墨登场,你要就此得到一个现实或历史的真相,基本就沦为另一种迷信。正如有人辛辣讽刺说道:“无知是历史学家的第一要素,无知可以让人简单、明了,也可以让人有所选择和省略”,经济学家或经济官僚或股市的宏观研究员们,是不是也同样适用这样的评价呢?
迷信市场、迷信历史、迷信权威,即使在一个无形的充满物欲追逐的特殊社会中,我们也能发现人类就像福山所言似乎天生具有宗教信仰的倾向性。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普遍存在于人群的各式迷信,仅仅是人类随着社会进化衍生出的社会本能么?不尽然。当人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往往便搬出迷信的行动指南,在股市中我们更是耳熟能详。
但比较起来,那种对自我的迷信并不因此是个体精神力和能力的强大证明,对于多数人来说,事实往往指向相反。我们在股市中最常见的自信,是各式门派路数对未来五花八门的预测。我一直想找到这种乐于预测超级自信的心理渊薮,我一度以为这是一种自我暗示自我强化终及自我封神。事实上我的观察发现,以佛珠佛祖莲花宝台甚至自我打坐的个人作为微信头像的投资人,基本上不是股市的深度迷信者,就是自我修炼股市心经自感成了半仙。我现在认识到,酷爱预测和受众的广大是有直接的因果关联,就此出发我们不如说这同样是人类的一种社会本能。这种本能指向一个基本事实,人乃权力的动物。这话应该不是我的原创,但我已记不起究竟是哪位哲人的格言,然而无论出处,“人乃权力的动物”,可以完美解释股市的各种迷信,包括不切实际的自信在内,股市的迷信源于对权力的崇拜。
权力之于动物界,意味着族群首领获得异性交配权并使族群成员服从建立在动物力量上的不平等。权力之于人类社会,不仅意味着占取更多社会资源的实惠,比如金钱物质的享受比如性欲望的主张达成,更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荣誉,满足了人们内心快感。所以权力是最让人上瘾的,它和金钱一起不仅同为人类的最大春药,即使品行端正大公无私之人,面对权力诱惑都很难做到真正的心静如水。如果不能攫取国家暴力站台撑腰的政治权力,就普通个体而言,还有比洞悉未来的超能力更为令人目眩神迷的权力么?
于是我们就不奇怪,在股市中追逐、膜拜这种超自然能力的权力,满足了平庸之辈绝不甘平庸的心理,也满足了广大受众的宗教信仰倾向,而这种迷信如果能通往便捷的致富法门,那就更为劳苦大众喜闻乐见。技术分析和基本分析门派于是自此找到了共通之处,那就是在一个客观世界中,既然任谁都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因此主观的谎言谬论偏见歪解臆测充斥其中才是最普遍的常态,那借机显示个人的力量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所以研究员说短期中期长期,技术分析者说眼花缭乱的浪形结构,很难被证伪是一个方面,股市需要这种迷信是另一个方面,支撑起了各种门派的自信和脸面。
我无意于打破这种市场迷信,这实在是可以类比堂吉诃德挑战大风车的荒唐。事实上迷信本身就是人类社会的产物和心理倾向,因此故迷信本身也是市场的一个有机部分。我学的是经济和金融,二十多年的投资经历也一度对技术分析沉迷其中。所以当我不甚明智的数落各种股市迷信,一方面我冒着得罪众多平时彼此厌烦不同武功派别人群的公敌风险,一方面我自忖我并非不了解无发言权的偏激做派。
然而有一种观点我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人类的历史充满偶然、谎言甚至不乏荒诞,不懂历史的人必定是不会从历史中汲取经验而更多用虚无选择性地武装自己对动态发展中的客观世界的无知偏见。历史从来不是简单事件而是深刻规律的重复,就此我们说未来不可预测是指我们对未来细节的清晰勾勒描摹根本没有可能,而非一种唯心主义的不可知论。
迷信,既然是市场的一部分我们无力彻底打破,那么与其厌恶不如加以利用。我们常说股市投资半梦半醒最好,也是一样的道理。进得去出不来,那是迷信太深表现为过分较真。
有时候我们与人争辩觉得累往往是因为不在一个频道,个人自我中心是一个方面,但三观不合精神世界的落差造成根本没有共同语言是另一个更关键的方面。但无论如何,诚如芒格最令我欣赏的话——“我们每天的努力无非是不让自己变得更愚蠢”。股市的迷信固然是市场有机的组成部分,我们固然因此表示理解甚至尊重,但将迷信视为最高信仰乃至个人行动的最高纲领,那就不免有堕入愚蠢陷阱的危险。有的人无知而无畏,有的人饱读经典却成了知识的奴隶、文化的盲流,不仅是思而不学则殆学而不思则罔的结果,更是在权力的崇拜中蒙昧心智的个人溃败。
用费孝通先生的诗为本文做个结尾,“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不争不嗔,算是我示好迷信论者的一个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