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他,他却走了。下班回家,坐在马桶上心梗,走完了75岁的一生。
75岁还上班吗?没错,临终前他是云南省云龙县宝丰乡大栗树村的村委会主任。但是,这个村主任是在乡长位置上下海创办大栗树茶厂的村主任,是在茶厂赚钱后又参加竞选而在滇西边陲的大山里留下了几十里乡村公路、4000万元村级GDP、人均8200元纯收入、近500脱贫人口的村主任,这个人名叫尹何春。
那是2014年的冬天,被我倾力帮扶过的一家云南小企业——诺邓“一腿”(火腿厂),它的总经理徐琨斌来北京和意向投资者见面。那天,徐总领来了一位高个子老人,说是请我品尝云龙县新品牌——大栗树茶。我当时并未在意。说实话,云南茶太多了,而且谁都说自己的茶好,尤其是滇西南边境一带,那是普洱茶的故乡,好茶随处可见,一点都不新鲜。
不过,那晚发生的一件事,惊醒了我的忽视。让云南大山里的小企业在北京和投资者见面,并获得实实在在的投资是我的一个心愿。为这事儿我忙了很久,可能是因为太累了,开会前一天晚上浑身发冷,头痛欲裂,于是在宾馆向来客告辞,告诉大家自己有些身体不适,需要回家休息一下。正要走,尹何春拦住我:别走,你现在的状态开车危险。这样,我给你泡杯茶,喝一会儿再走。我愣愣地被按在座位上,他开始泡茶。20分钟?10泡左右?说不清楚,但我忽感神清气爽,微微的细汗赶走了头痛,也赶走了刚才那股难受劲儿。尹老哥笑了,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写作“老农民”,而目光中透着和蔼、诚恳和自信,我端详他泡茶的样子,暗叹自己为什么会他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神奇之感。这就是“大栗树茶”和尹老哥给我留下的印象。
或许有人会问:在普洱茶的故乡,又是当过乡长的人,在当地好办个茶厂还不容易?我也这样想过,但真要那样,我和尹何春先生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交道。
转年春节,利用长假我自费去了云南云龙县的诺邓镇,重点是为了一款曾经让我深感震撼的火腿——诺邓一腿,我希望通过自己的考察,通过对当地的人文特色、民族习俗和火腿产生条件、过程等全面了解,为“诺邓一退”找到核心价值和品牌定位。那次,我几乎尝遍了能够见到的、诺邓作坊里生产出来的火腿,包括《舌尖上的中国》里介绍的那种,它实际也是作坊的产物。我明白了许多,同时也让我对“诺邓一腿”有了更多的一份自信。此行最后一站就是上山,去大栗树村拜望尹何春老哥,参观大栗树茶厂。
七扭八拐,一路颠簸在40公里的盘山路上。为什么许多路段只是砂石铺就?为什么不把路修得好一点?后来我才知道,尹何春所在的大栗树村是由27个村民小组构成,1200多户4000多人散落在大山里,集中度很低。这其中够得上“建档立卡资格”的贫困户就有200多户800多人。在这样的地方修路不仅很难、很贵,而且经济价值极低。没有方便而快捷出山之路,当然会很穷。所以,不要嫌弃砂石路的坑洼,能有这样的路,至少汽车进得来、出得去,村民们大为获益,幸福多了。一路聊路,我才知道,这些还说不上平坦的出山之路,以及连接各个村民小组、同样可供汽车通过的山间之路,基本都是在政府和大栗树茶厂共同出资建设的,尹何春为修这些路自己先后捐款达100多万元现金。
还是说说让我心心念念的“大栗树茶”吧。大栗树村的“主村”在一个面向太阳的大山坡上,海拔2300米至2500米。翻过山坡则是一个巨大的峡谷,澜沧江的一条直流从涧底汹涌而过。这里的大山头相对平缓,这就是尹何春希望种茶地方。但殊不知,这样的海拔高度已经超越了茶树生长的极限高度,茶树成活率之低,常人难以想象。而且,这里没水、没电、没路、更没通讯设施。我去到茶园,看到山坡上郁郁葱葱的茶树间堆积着大量枯干的“茶树尸体”,我问尹何春,咋会有这么多死树?尹老哥告诉我:海拔太高了,茶树成活很难,所以每年都要换掉一些“不健康的树”,这样才能保证茶的产量和品质。
曲曲弯弯的枯茶树很有韵味,我还建议尹老哥,把这些枯树收集起来,用它装饰大栗树茶厂厂区应当很有意思。但无论如何,这些干枯的“茶树尸体”让我深感震撼,它似乎在讲述着大栗树茶的故事。据说,尹何春第一次引种茶树1000株,几乎全军覆没,而激励他继续下去的动力不过是“还有10多棵茶树活下来了”。尹何春不断比较“生死茶树的不同特点”,刻意选购“符合存活特点”的茶树苗,一点点积累经验,一片片种法比对,整整用了5年的时间终于让大栗树“茶园”披挂在了光秃秃的大山之上。
为什么非得种茶?种点别的作物不行吗?其实,过去这里山林覆盖,但上世纪80年代之前这里的“伐木厂”采光树木之后,这里连草都不长了。再恢复山林吗?不可能。而且,那种自然条件下的树木生长期很长,乡亲们也不可能因此而获益。怎么办?种茶树恐怕是必然的选项,即绿化了大山,又会尽早让村民受益,而且云南茶叶每年出货量巨大,大栗树茶也可以近水楼台。
从1987年到现在,时间跨越了30多个春秋,如今的大栗树茶园已连片达到2.7万亩,由于它的生长区域超过了茶树生存的极限,所以大栗树茶号称“离天空最近的茶”,更难得的是:与普洱同祖同宗茶树上制出了绿茶(青茶)品质,在浓烈的苦涩和回甘之间,黄绿色的茶汤里带着栗树花亦或是琵琶花的香气,成为云南茶品中独树一帜的品类。这当然是尹何春的独创,他曾经告诉我: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普洱古树茶的由头儿”,所以大栗树茶不能和普洱茶比较,必须独树一帜,以新茶的口味去赢得市场。但说实话,大栗树茶要比江浙一带的绿茶(青茶)浓烈多了。
如果说“茶如其人”,那大栗树茶的味道还真有点像尹何春。恍惚间,把大栗树茶做成云南独到茶品的尹何春,他身上的那股豪气同样浓烈,苦涩和回甘之间带着幽幽的栗树花香,那股气息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情不自禁为他的离世而潸然泪下。现在,他的夙愿算是实现了吗?他还有什么愿望,又留下哪些遗憾?尹何春一句话都没留下,但龙云县委县政府在记述其事迹时写到:2017年,大栗树茶厂仅付给农户鲜叶收购款和采茶劳务费就有2900万元,带动着周边1600多户农户走向富足。
此外,在尹何春离去的背影里还有1000多亩核桃、400多亩芒果、100多亩枇杷、50多亩软籽石榴;还有大栗树小学附设初中和待遇相对优厚的民办教师,以及300平米的卫生室和常年坚守与此的医生;还有不计其数被尹何春帮助过的村民和大栗树村118户491人脱贫人口。他们和我一样,站在山上望着尹主任、尹老哥远去的背影心痛不已,安息吧,你也该好好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