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从1929年到1933年这段时期,银行对私营部门的放贷减少了47%,也就是198亿美元。迄今为止对此的解释都是,银行为了应付自身准备金减少的问题,开始强行回收贷款。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此期间,由于美联储对银行发放的贷款,银行的准备金实际上并没有减少。
此外,根据全美工业会议于1932年代表美国联邦政府针对3438家制造企业进行的-项调查表明:只有占调查企业总数13.6%,也就是466家企业在与银行打交道时遇到了问题,而这些企业绝大多数都属于中小企业。在其余86.4%的企业当中,1322家企业没有借贷需求,另外1650家企业则在申请贷款时没有遇到任何困难。这项调查结果与当时美国新闻媒体所描述的企业正陷于信贷紧缩困境的图景是如此不同,以至于连这些调查者本人都感到非常意外。10只有13.6%的企业在贷款问题上遇到了困难,而且这些企业几乎都是小型企业,影响甚小,这就清楚地说明,即使是在1932年,企业部门借贷的减少并非当时银行放贷总量减少47%的根本原因。
现在我们可以明确,银行倒闭和公众的货币囤积只能解释储蓄减少总量的15%,银行对于放贷的谨慎态度(也就是信贷紧缩)只造成了放贷下降总额的13.6%。换句话说,减少的银行储蓄中,有85%与银行倒闭或货币囤积无关,而几乎同样规模的银行放贷减少也与银行破产或者信贷紧缩没有任何关系。
那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其余85%储蓄和放贷的减少呢?答案只能有一个,那就是:企业正在自发地削减债务。企业之所以全力削减债务,是因为在经济泡沫时期企业通过借贷购买的资产价格在美国股市崩盘之后一落千丈,导致企业最终负债累累。换句话说,这些美国企业遇到了20世纪90年代日本企业所面临的同样问题。
这时,只要企业偿债的步伐能够快于银行回收贷款的步伐,那么这些企业跟银行之间就不会产生任何矛盾。这一点在前面提到的全美工业会议的调:查报告中已经得到了印证。此外,由于企业是在动用自身储蓄来偿还债务,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同期银行储蓄急剧碱少的原因。
就如佩尔森(CharlesEPersons,1930)所指出的,这种债务偿还的激增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到1929年股市崩盘之前,不管是美国企业还是个人的;借贷额都已经飙升至历史最高纪录。之所以出现如此惊人的负债增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20世纪20年代许多新型金融产品的出现。其中一个就是按月分期付款方式,这使得数以百万计曾经没有资格借贷的美国人从此也有了借贷的渠道。最终,美国普通消费者的借贷额在20世纪20年代的八年间激增了三倍以上,从最初的25亿美元增至80亿美元。1因此而产生的消费增长使得美国企业销售额上升,从而推动了生产力爆发性的扩大。例如,美国收音机产业的产能在1929年一年间就增长了三倍。”当然,企业为扩大产能所需投资中的很大一部分资金也是来自于借贷。一些现在已经臭名昭著的投资信托基金和控股公司在当年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各种借贷。
那些为了扩大规模而大量借贷的企业当然也会留意到自身负债相对于资产的猛增。但是只要经济能保持繁荣,高负债也就同时意昧着企业股票价格上涨而带来的高回报。“实际上,从1925年到1929年间,美国资本市场的股票价值总额从25亿美元增长至87亿美元。5个人和企业所持资产价格的上升又进一步促进了借贷的增长。
这种高负债与高成长相伴的场景也同样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经济快速增长时期的日本(图2-2)。只要资产价格不断上涨,收益增长保持旺盛,负债规模即使扩大也不会被认为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实际上,许多这样的日本企业还被日本和海外的信用评级机构给予了很高的信用评级。
然而,一旦经济形势开始低迷,企业利润开始下降,负债过多的企业就会面临因无法清偿债务而突然破产的危险。对于那些曾目睹1929年10月股市崩盘,意识到自身资产负债表问题在经济衰退情况下的严重性的企业来说,开始忙于偿还债务就是很自然的选择。这股偿还债务的风潮造成了货币供应量和总需求的双双下降,从而将美国经济带入了资产负债表衰退。经济景气的衰退进一步压低了股票和其他资产的价格,最终引发了如公式(3)和公式(4)表现的那种恶性萧条的循环之中。此外,当时在美国有大约60万股票投资者利用押金购买的方式(也就是用借来的资金)投机股票,当美国股市崩盘,股价暴跌时,他们被迫立即套现以偿还追加保证金。”这也就让这些证券投资者在事实上开始忙于债务偿还。
弗里德曼和施瓦茨主张,在1929年10月之后,货币存量没有跟随高能货币供应量的增加而相应增加的根源在于银行危机。"但是由于美联储已经投人15亿美元货币来阻止银行系统准备金(图3-2中A+B)和库存金(图3-2中C)的减少,因此除了那些因为银行倒闭而损失的储蓄(14亿美元)以外,银行挤兑和公众的货币囤积(12亿美元)就不能成为货币供应量碱少的根本原因。美联储的这些冲抵措施使得银行挤兑风潮只是将货币供应量的构成从储蓄为主、现金为辅转变成了现金为主、储蓄为辅而已。换句话说,在私营部门都忙于债务偿还的情况下,不管美联储向银行系统注入多少高能货币,货币存量依然会持续下降。
就如同它们70年后的日本同行,当时的美国私营部门将负债最小化作为根本目标。但是这就催生了恶性循环通货紧缩的出现,造成总需求、货币供应量,以及资产价格的整体萎缩,最终严重地伤害了美国经济和银行系统。
尽管没有任何文献曾提及企业都在自发偿债的可能性,但是平均贷款利率从1929年的5.8%到1933年的4.3%的下降18,以及作为最接近银行贷款替代品的企业债券总额从1929年的21亿美元到1933年的4000万美元的骤跌'都显示了这种可能性。与此同时,商业银行从联邦储蓄银行的借贷也较20世纪20年代后期显著减少。在经济形势繁荣的1928年中至1929年之间,商业银行平均要从联邦银行借入7亿美元以满足私营部门的资金需求。但是等到了1930年的初春,这个数额跌落到了5000万美元,仅有高峰期的7%(图3-2,A线),这也显示了私营部门资金需求的急剧降低。
但是,当时美国的企业债券回报率和银行贷款利率的下降程度却没有70年后的日本那样显著,这或许是因为在大萧条期间,美国经济倒退的严重程度使企业的债务偿还能力受到的质疑要超过它们70年后的日本同行。反过来说就是,日本在大衰退时期依然高于经济泡沫顶峰期的国内生产总值支撑了日本企业的债务偿还能力。
伯南克(2000)主张美联储本应在1929年至1931年期间注入准备金,因为在此期间银行可以有效地运用这些追加准备金。但实际情况是,当时的美国银行甚至连它们在1929年以前从美联储借的七亿美元都无法有效利用,正在向美联储归还准备金。当银行由于缺少来自私营部门的资金需求因此转而向美联储归还所欠债务时,美联储增加银行系统内部准备金的做法就完全是无的放矢。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31年。尽管美联储的放贷在1931年后期爆发的银行危机,以及1933年初全美银行停业整顿期间有所增加,但这两次贷款回升都只是暂时性的,在长期走向上依然保持着下跌趋势。所有这些事实都表明,自1929年起,美国私营部门资金需求在急剧降低。
尽管伯南克(1983)和其他学者也触及过诸如无力偿还债务和负债过高等与债务人有关的问题,但是大多是从它们对放贷机构的影响这个角度来展开的,例如债务人的困境如何引发了银行危机,或者增加了债务仲裁成本等。这些学者从未考虑过债务偿还本身的破坏力,也没有意识到全国性的偿债风潮能够在无须放贷机构做出任何改变的情况下,显著降低总需求和货币供应量。每当一个无力偿还债务的借贷方遭到银行清算,就会有千百个借贷方更加努力地偿还债务,以避免那种可悲的下场。也正是这些借贷方偿还的债务,最终摧毁了美国的经济和货币供应量。
特敏(1976)注意到了个人部门的去债务化(Deleveraging)现象,但却以“数据中一些微不足道的痕迹”否认了它的影响。而事实是银行储蓄已经减少了33%,银行贷款减少了47%。米什金(FredericMishkin,1978)通过考察个人资产负债表得出结论,认为消费的下降是由于负债导致个人资产减少所致,他的观点只留意了资产价格下跌造成的负财富效应,而没有考虑到个人债务的偿还对于消费和货币供应量的负面作用。放眼1929年以前美国个人债务惊人的急速扩张,也就毫不奇怪为何个人也像企业一样忙于偿还债务了。
同样的,伯南克和米霍夫(2000)同艾森格林(2004)在探讨货币创造乘数效应减弱的原因时,他们也都将责任完全归咎于公众对于货币囤积需求的增加。22他们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因为借贷方开始偿债而造成货币创造乘数效应减弱的可能性。事实上,导致货币供应量减少的债务偿还才是削弱货币创造乘数的最重要因素。因此,对于伯南克和米霍夫“为什么货币存量的变化如此反常(从1928年到1931年)”23的疑问,回答就是:因为企业和个人都在偿债。
尽管公众囤积货币倾向的上升总是和银行挤兑的发生相辅相成,但是这种倾向仅仅导致了货币创造乘数效应最多15%的减弱,其余的85%则是由于公众减少负债倾向的上升。以上提及的这些学者之所以很少考虑到这种可能性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最基本的假定就是:企业永远都在追求利润最大化并寻求资金。
当企业开始动用银行储蓄来偿还债务时,就对货币供应量和经济发展两个方面造成了损害,进而导致了通货紧缩和银行危机的发生。虽然艾森格林(2004)认识到了借贷方对于通货紧缩的预计使他们停止继续借贷,但实际情况是,资产价格下跌引发的经济低迷以及随之而米的通货紧缩导致这些借贷方不仅停止借贷,而且还开始积极地偿还债务。